纪念太虚大师圆寂70周年
五十岁的时候,尝试写过五十以前自传,序云:“文友、学生、信徒要我写自传,早已是多年多人的事了。或因法务鲜暇,或有经书可看,而每一回顾生平,又觉千疮百瘢,已强半模糊不能了了,所以、终鼓不起兴致来写。到得昆明后,移寓碧鸡山栖云寺匝月,徜徉山水而外,心境闲甚,偶然高兴写了几天日记。事怕起头,一起头便想从己卯元旦一直写将下去,有事写几笔,亦不定每日要写。又因为五十岁起有了日记,联想到把五十以前的,凭记忆追写些出来,亦为消遣闲空日脚的好法子;于是乎我五十以前的自传便从此开始。二八、三、十九,在碧鸡大悲阁”。
去秋病废以来,不能用脑看书,多说多动,已阅十个月。今手足虽渐轻便,犹须从事休息,昼长雨凉。乃发旧稿删补重抄。但己卯的日记,写到组织佛教访问团,就从有了苇舫的访问团日记那一天停写。访问团终了后,我的日记亦未续写,而忽忽又度过六七个年头了。所以、现在直截了当的称做太虚自传,不复限于五十以前。三四,七,五,在缙云深处。
一 生长在农工到商读的乡镇
──庚辰佛教访问国于印度菩提场谭院长祝生日书示──
「我生不辰罹百忧,哀愤所激多愆尤,舍家已久亲族绝,所难忘者恩未酬!每逢母难思我母,我母之母德罕俦!出家入僧缘更广,师友徒属麻竹稠。经历教难图救济,欲整僧制途何修!仅今国土遭残破,戮辱民胞血泪流!假世魔焰互煎迫,纷纷灾祸增烦愁,曾宣佛法走全国,亦曾游化寰地球;国难世难纷交错,率诸佛子佛国游,佛子心力俱勇锐,能轻富贵如云浮。恂恂儒雅谭居士,中印文化融合谋;遇我生日祝我寿,我寿如海腾一沤,愿令一沤撄众苦,宗亲国族咸遂求,世人亦皆止争杀,慈眼相向凶器丢。沤灭海净普安乐,佛光常照寰宇周」。
释迦出身于印度刹帝利族的国王家,初生与幼年的时候,复多有神异的事迹著闻;因此历代的僧家,每好叙及其出于世家贵胄,生时有何等的灵兆瑞征之类。我生为乡镇贫子,幼时孤苦羞怯,身弱多病,毫无一点异禀可称述──特先声明于此,以免后来的人为我造谣──,殊不类佛徒,而反有些近似「少也贱多能鄙事」的孔仲尼。这也或者是我适宜于开创反贵族的人民佛教,和反鬼神的人生佛教的一个因素。
我在五岁以前,完全混沌未凿,不识不知。似乎仅有一点四五岁时犹立在母亲膝前,捧着母乳,吮吸的模糊记忆,那时连母亲的容貌形段也不甚清楚。我五岁以前的事,都是数年后零零碎碎听外婆所告知的。
我到五岁那一年夏天,不能不离开母亲而跟外婆在修道庵中住。后来听外婆说;我的父亲吕骏发,是石门县──民国改崇德──乡下土名范山坟村内的农家子。村内姓吕的同族虽不止一家,我父亲却无嫡亲的兄弟伯叔,十几岁时已孑然一身,乃将不多的房屋田地托一堂兄代为经管,自己来海宁州──民国后改海宁县──的长安镇,从我外公学习泥水工,外公张其仁,为长安镇泥水作头的巨擘,已以工起家,自置房屋桑地,颇有声誉。我父亲聪敏勤练,从学十余年,于所有粗细工作,如绘画墙壁技艺,色色能干精巧。光绪十五年的春初,外公外婆乃将刚才十六岁的幼女纳为赘婿,以期继承其泥水工业。到年底,我母亲生了我。但第二年父亲──廿八岁──就遗下我才生八个月的孤儿死去!我外公没有了我父亲,以年老多病,停歇工业,自去依靠其胞妹和外甥陈再兴的面馆,过着安闲日子,但每日仍回到家住宿。我外婆专好修道念佛,不久也移住到离长安镇的家中约三里远的大隐庵里。大娘舅张祖纲曾自设米行,不多几年也亏折停闭,再做米店店伙。小娘舅张子纲读书赴过童子试,但因吐血病染了鸦片烟癖,已颓废而不求功名的进取,只在乡下教一个蒙馆糊口。处于这外公的家业中落氛围里,我母亲又从来未去过父亲的故乡,我父亲在的时候,虽每年去扫祖坟,并将田地上的收成取来,待到死后,族里的堂兄弟把棺材抬去埋葬了,再也不问不闻,不相往来。我母子两口,既不能回到父亲的家乡去生活,遂由外婆作主,凭媒妁将我母亲改嫁于石门县洲全镇上开水果店的李某。外婆最钟爱我,乃预先断了我吃着母亲的奶,领我到大隐庵内依着她住。
我母亲去洲全镇后,似乎只回过长安镇一次。我虽去洲全镇李家做过三四次客,那时候感觉依母亲远不如依外婆来得亲热,所以最多一两个月,少则不过一二天,便回到外婆这边来。记得在洲全镇上过过一个年,直到正月间看完了灯才还。长安镇上虽看过更多更好的灯,不过看一晚仍回到离市三里的大隐庵住,所以、不如这一年在洲全镇过年的热闹。长安到洲全,先趁船航十二里到石门县城,再趁航船十八里到洲全,总共三十里;但在我亦非有人陪伴不单独往来。我母亲后又生了二女一男,夫妇及小女男一家五口,家况也不甚舒服。但其时、我于母亲已能够认识得很清楚;她聪秀端美,娇婉怯弱,裁剪缝纫描绣烹调等色色俱能,为邻居妇女们不时求教而尊敬。口中虽每每吟唱些外婆所教熟的唐人诗句,但不识字义,所以不能看书写信。性常郁郁,因幼时外婆管教甚严,初婚未二年夫死,转嫁仍未能过着畅快的生活!到我十三岁那一年的夏天,便由多愁多病,也只廿八岁而夭逝了!我闻信,在死后第二日,从长安镇赶到洲全镇,捧着她的头入殓,默默的落泪,竟不曾大声嚎啕的哭。
我从五岁有知识起,惟一依恋的就是外婆,而又不在平常的家庭,而是住在一个修道的庵堂里。我最早的意识和想像,是庵内观音龛前的琉璃灯;有一次看着外婆把灯放下来,添了油,燃了火,又扯上去,注视得非常明晰深刻。同时、并想像屋梁下悬有一个什么灵活的东西在牵动着,而各种知识记忆乃从此萌芽了。外婆真是一个值得我永远敬仰的人:她本姓周,道名周理修,出身是江苏吴江的富家。吴江女子大多是不曾缠脚的天足,从小读过书,不但看得懂平常的书册文件,且能写能算,记得的经典、宝卷、小说、诗偈、传奇、故事甚多,经验礼富,识见广博,处事又能刚断明决,往往为人讲解谈论,鲜不乐听敬服。早年出嫁过,后来似在洪杨的乱中遭了难,家属零散,不知如何的只带了一个四五岁的儿子,流离转徙的逃命到浙江海宁的长安镇。这是我从听她讲当年逃难的苦楚,略略推知的。其时、又不知如何经媒妁的说合,嫁给外公续了弦,只生了我的母亲一人。所以、大娘舅是我外公前妻生的,小娘舅是我外婆前夫生的。但外婆很帮着外公兴了家,外婆晚年修道,外公也相当尊敬。外婆信奉道教,到杭州玉皇山受过道戒。大隐庵有道士一师一徒,连一照料厨房园地的工人,住了一边;小娘舅即在庵中又一边设着蒙馆,连外婆带我同住。正殿上当中供着三清、玉皇、斗母、灵官等,左供观音,右供杂神。道士靠著有些桑地菜园及募化斋粮度日,不常念经,而外婆则早晚做玄门日诵的功课甚虔。但日间定期或不定期来庵中,或到其他庵堂去念诵的,大抵为念阿弥陀佛的念佛会。外婆又每年轮流着到杭州天竺、玉皇,及到普陀山、九华山进香。道佛兼奉,不大分得清道与佛的信仰。